家裡有一台近三十年歷史的黑色大冰箱,對於它的存在,我十分自豪。
小時候我常常邀請同學到家裡來玩,同學們也很開心能來我家,比起玩,不如說是來品嘗各種食物。
他們最喜歡的就是冰箱中滿滿的飲料跟冰冰涼涼的水果,因為父親喜歡泡茶,而鄰居常送水果來,一般小孩無法理解當季水果有哪些,但常來我們家的同學通常在短短幾年內都能記得很清楚。
父親很喜歡下廚做各種料理,國中小階段同學們對我家冰箱裡的東西充滿了期待,每次父親都會從裡頭搬出新東西。
有些是從網站上學來的糕餅,也有的是料理節目教的甜點,其中他們尤其喜歡父親親手包的餃子,弄成煎餃或水餃都是人間美味。他們似乎很喜歡看從冷凍庫出來的東西變成一盤熱食,小時候我們似乎天真無邪到覺得那是很不可思議的事。
吃著父親的料理和同學們一起寫功課、聊在學校發生的事、聽父親說著不同年代的故事……那通常會是我一整天或是一整週之中最快樂的時光。
很快的,上了高中課業繁忙,為了不加重父親一人撫養我的負擔,我沒有上補習班,仍然替自己在前段班保留了一個前段位置。
年紀長了點很多人際就不單純了,加上前段班的競爭激烈,我時常一回家就甩門把自己關在房間讀書。
我找了個時間很自由的代工多少貼補學費,除了做家庭代工時我會在客廳邊喝飲料邊做之外,在樓下的時間已經很少了。
自然而然,我也沒有那種心情邀請朋友來家裡玩,冰箱裡的東西除了水果和夠我喝的飲料之外,料理類的東西已經幾乎看不到了。
父親大概知道我的心情吧,畢竟他也年輕過,他從不在我忙的時候向我搭話。
時光飛逝,我考上了第一志願,上了外地的大學,父親自告奮勇的說他可以開車載我,哪時候要回家都沒關係。
我心想,油錢漲成這樣你還想載我?
但也沒拒絕他的好意,只將回家的日子訂在每個月的月初,是父親發薪水的隔週。
在大學我仍然埋頭於學業,學的是行銷,最初是想也許可以推廣父親的好手藝,後來學著學著也學出了興趣。
回家的路上,我也很少主動跟父親聊天,多是他主動問我,我被動回答,有時候因為太累了就會直接睡著。
課堂上說到一些我覺得可行的行銷手法,會在晚飯時跟父親認真討論,他一副謙虛的樣子,說我覺得怎麼樣都好。
「說不定是只有你覺得我的料理好啊。」他總是這樣說。
「只要行銷手法好,我覺得好就好了。」我總這樣回答。
通常這種時候他會生氣,因為他要給的是品質。
我懂。
有一天,我在上課時接到一通不認識的電話,我只接起來草草說一聲:「我在上課。」就掛斷了。
對方仍然不放棄的一直打來,心中有種不妙的預感在蔓延。
藉口上廁所,我走出教室,回撥了電話──
「我是阿華叔啦。」他的口音很特殊,我很快在腦海裡搜尋出他的臉,是我家巷口左轉不遠處的小販。
「華叔,怎麼了?」
「你能不能趕回來啊?你爸現在進加護病房,好像很嚴重啊。」
加護病房?
一時之間,我腦子裡一片空白──
我不記得我怎麼回家的,只記得當晚回過神來,人就在醫院,看著父親躺在病床上。
父親是在工作的路上出了意外,車子被撞個稀巴爛。警察有讓我看現場照片,的確觸目驚心。
聽跟著到醫院的華嬸說,父親似乎腦部有受傷,但不確定是否嚴重。後來她還跟我說,她看到我的時候著實嚇了一跳,因為我完全沒有表情,也沒有哭。
之後我回到家裡收拾簡單的行李,準備到病房去過夜。這是我第一次住在醫院,也不知道能帶什麼,就邊跟華嬸通電話邊準備。
衣服準備好之後,突然想起中午到現在都沒有吃東西,我打開了冰箱找了找,沒有飲料,水果還有兩三盒,其他都是父親自己種的青菜,冷凍庫空空的,更別說有什麼東西可以熱了就吃的。
這時腦袋裡有什麼東西驅使著我思考。
混亂的腦袋還記住這天是月底,距離我原本預計要回家的時間還有一週半左右吧。
啊。
大學之後我好像都不怎麼開冰箱,一直是我跟父親要飲料喝、要水果吃,由父親拿到我手上。
好多年了,這些動作漸漸的變成理所當然,甚至到了不思考根本不會發現的地步。
回到醫院,請華叔接華嬸回去之後我開始整理父親的衣服,出事時他身上穿著外套,上面的血已經凝固了,我從裡面摸出了一本有點舊的記事本。
那是父親從年輕上班族時代就養成的好習慣,什麼事情都寫在本子裡。
好奇心驅使我翻開它。
日期是從我高二那年開始的。
往後翻了幾頁,用半個夜晚看完整本到前天為止的記事,我的胸口難受得無法站直。
自高中之後,父親似乎對於無法順利和我溝通感到難過和自責。
有幾個日子他在小小的格子裡寫了一些要跟我說的要事,然而卻因為我沒有理會他而吞進去了。
想了想,就像他突然換工作時也是,我連他失業兩個月都不知道,以為他突然換了工作。他本來想跟我說的,但我沒有給他機會。
在本子裡,原本那一格寫著:「告訴兒子、失業」後來卻畫掉,補寫上:「失敗、沒勇氣。」
我不知道他怎麼想的。覺得那時的他沒用,不敢讓我看到落魄的他嗎?
但在我的認知中,那段時間閉門不出的是我。
大學之後本子裡多出了好多張黏貼上去的紙張,多是加油的收據。但他從來都沒有在本子裡寫過一個苦字,而是在加油的那天寫上:「要加滿油!」隔兩天的格子中寫著:「要去載兒子了!」
越是看下去我心裡更加難受。
有很多時候,他本來想在我回家那天告訴我的事情,會因為我在車上睡覺而改到我回校那天,若我回校那天仍在睡覺他也不會跟我提起,格子上卻仍是把前兩格畫掉,寫下「沒有勇氣」。
我敢說這樣的記事本放到網路上去,網民們肯定會說是我爸懦弱什麼的,但其實這些文字看在眼裡,針都是刺在心口。
是我沒有給他這些機會。
這時淚水已快奔騰而出,我只得停下,到房外去深呼吸,最後索性坐在外頭的等候區。
緩了緩心情我又繼續看,一邊猜測這些簡短字詞代表的含意。
大學之後水果仍然是鄰居送的,就算有幾次沒有收到水果,他還是會去市場選購;飲料的做法跟以往沒有不同,只是大學之後只有在我回家的前一天才會泡起來冰,讓我回家的兩三天可以品嘗新鮮的茶品,剩下的他會稀釋再稀釋之後當白開水喝;料理就不用猜了,華嬸有說我不在的時候他都吃外食,記事本後方的記帳也寫得很清楚。
他在某一個月的備註中寫著考慮要換小冰箱。
我翻到後面的空白頁看到他寫的日記,意思是,從小時候起冰箱裡那些東西就是因為我才放的,我不需要了,他自然開始慢慢減少,剩下夠的份量;水果是因為我真的很喜歡吃,所以他會補足不夠的,有時會買更多讓我帶回宿舍。
後來我坐在病房外面痛哭了整晚。
我跟學校請了個長假在醫院照顧父親,醫生說腦部受的是些微外傷,比較麻煩的是腳骨折需要時間復原和復健。
對於治療他十分配合,但他很不高興我請假,一邊大喊著:「我養你這個不讀書的孩子幹什麼!」一邊喘著。
但我昨晚痛哭後覺得什麼都懶了,銷假也挺麻煩的。
「趁現在幫你補身體耶,不好喔?」削著華叔幫我買的蘋果,我說。
「補什麼身體,我健壯的很。」他撇開頭看電視。
我覺得電視台好少,播的東西都差不多,所以完全沒有興趣,但他好像很樂在其中。
「爸,」我遞了一塊蘋果給他,「你幾歲了啊?」
「快六十了吧。」他心不在焉的回答。
視線轉向他的頭髮,確實已半是銀絲。
我突然一陣鼻酸。
將蘋果硬塞進他嘴裡,不管他訝異的表情,只是抱著他,再像昨夜一樣哭了好久好久。
有幾年了?好多年沒有抱著他跟他說一聲──
「爸,我愛你,我回來了。」
只是因為在我的生活圈裡男性都不擅長表達感情而已。
老天想帶走誰,都是一瞬間的事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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